作者:约翰·缪尔

印第安夏季中每个明亮的早晨,当冰川下的草甸还结着霜晶的时候,我从Lyell山下出发,向优胜美地山谷进发,去补充我那快耗尽的面包和茶水。如同以往,今年夏天我探访了San Joaquin, Tuolumne, Merced和Owen河源头上的冰川,测量研究他们的运动,趋势,还有观察冰隙和冰碛等等。长久以来,这些作用在创造眼前的这一片奇山峻岭起了不少的作用。今年的工作将尽,而我已经满怀兴致地期待着冬天那渗人的风暴;届时我将在约塞美蒂一座温暖的小屋里,被充足的面包和书本环绕。但又有一丝遗憾 – 直到来年夏天,除了高山上的优胜美地瀑布之外,我都没法再欣赏这片我最喜爱的地区。

对于艺术家而言,High Sierra山脉难称得上风光如画。整段连绵的山脉拔地而起,本身就构成一幅巨大无比的“画”,不能被分割为更小的部分。这跟那些更为古老的山脉而言是不一样的,比如Coast Range中较为年长的山。所有Sierra山脉中的景色,都在上个冰河时期被巨大的冰流从底部到顶部全部重塑过。但是这些新的景色并非同时生成。一些比较海拔较高的地方冰川停留时间长,这些地方要比较低的地方年轻上十数世纪。一般来说,山脉景色越年轻 - 指的是相对于由冰河时期冰成而起的时间 - 就越不能和那些温暖的,富有同情并充满人性绘画作品中出现的艺术元素分隔开。

然而,在Tuolumne的源头,有一组狂野的山峰,这时地理学家可能会说太阳刚刚照到它们身上,景色确是如画的:一簇暗色的积雪山峰,轮廓点缀着松树,下面是花岗岩组成的基底,整个从壮美的山谷中自由地向天际升起,山谷峻峭的高墙向两边无限延展,似乎要把一切并不确切在其中的东西全部包含在内。前景里秋天的颜色似火燃烧,褐色,紫色和金色,在融融阳光中化去;和深钴蓝色的天空还有黑灰色的岩石和似灵魂一样洁白的冰川形成鲜明对比。沿山谷中间而下,年轻的Tuolimne河从它晶亮的源头喷涌而出,时而停留在静止的池中似乎要化为冰去,时而在白色的瀑布中跳跃又要变成雪花,在花岗岩河岸中间碰撞,之后流过山谷中平坦的草甸,平静地从一边流到另一边;流过垂柳,莎草,一丛丛尖松。随着这一路并不平静的流淌,无论是快是慢,高歌低吟,河流为山谷的景色增添了富有灵魂的动感,通过每一丝动静,每一声音响展现着其源头的高贵。

一路沿着山谷独行而下,我不止一次地回头凝望着这绝美的画面,用手臂当做画框将它圈起来。在黑暗和冰川之下经过了漫长的时间的成长,经历过阳光和风暴的洗礼,山谷是时候要接受一名艺术家的绘制了,正如金黄的麦子要接受镰刀的收割。我是非常希望带着颜料和画刷上路,并学会画画;然而此刻我只能满足于脑海里形成的照片和笔记上的速写。过了很长时间,我绕过了从西墙延伸出来的以作陡峭的山崖,眼前的山峰突然消失,我急急地在冰封的草甸上前进,跨过了Merced和Tuolumne水系的分割点,穿过了Cloud’s Rest山坡上的那些森林,在合适的时间抵达了优胜美地 - 所谓的“合适”,于我而言,指的是任意时间。可能稍许令人疑惑 - 我在这里碰到的两个人是两名艺术家,他们应我的邀请而来,正在这里等我回来。他们询问我在这趟远征的路上是否有看到适合大幅图画的风景。我马上开始描述一个最近一次令我兴奋的景色,两人的脸上开始显露喜悦的神情;我主动申请为他们带路,他们说只要我还有时间给他们带路,不论远近都会一路跟随。

由于风暴随时会打断目前的好天气,把山谷中的颜色掩埋在雪中且切断艺术家们的后路。我建议他们马上出发。沿Vernal和Nevada瀑布,我带领他们出峡谷,跨过Big Tuolumne草甸,经过老Mono步道,沿着Tuolumne河的上游到达它的源头。这是这两位同伴们第一次到High Sierra山脉远足,由于今年登山的计划将尽,他们眼中反映出的对美景新鲜的认识,对我而言着实新颖而有趣。自然地,他们被所有鲜活的颜色吸引:天空深深的蔚蓝,紫灰色的花岗岩,半枯的草甸上的红色与褐色,还有Huckleberry沼泽的透明的紫色和绯红,白杨林如火的黄色,冰川湖泊明亮的绿色和蓝色。然而,这些景色表达的艺术观点 - 艰难(rocky)和野蛮(savage) - 却令艺术家们失望。随着他们穿过山脊中的一个个森林,如饥似渴地看着展示在他们面前的大地画卷,他们说:“眼前的这些虽然巨大而崇峻,但是还没有一个足以能作为有效的构图。画长而有限,这里是前景中景后景,全都一样;裸露的岩石,树林,矮丛,一小片草甸,还有闪闪发光的一片水。”“别担心,”我说道,“耐心等一会,很快我就给你们展示你们喜欢的东西。”

过了很长时间,到了第二天的末尾,Sierra Crown山脉开始映入眼帘。在我们稍稍绕过了刚才说的那块岬角地之后,整幅画面在晚霞的余晖中徐徐展开。艺术家们的兴奋程度简直没了边,两个人中比较冲动的那位(一名苏格兰人),冲了上去,大喊大叫,做着手势又像个疯子一样在空中挥舞着手臂。直到这里的景色才能算是典型的高山景色。

饱餐一顿美景之后,我在草甸后的一个小树林中搭起了营地,松树枝可以用来作床,并且有足够的生火的干木材。与此同时,艺术家们沿着河岸跑上跑下,找寻合适的前景。入夜之后,当我们的茶已经煮好,火已经生好,我们开始做之后的计划。他们决定在这里逗留几天,而我则决定朝着从未踏足过的Ritter峰进行一次远足。

时值十月中,雪花(snow flower)们的春天。冬天的风暴云已经经过,山峰被洒满了新鲜的雪晶。当然,这并没有危及到我的攀登。天气还是非常平静,到山脚的距离只有一天有多,我并不用担心因风暴被困在山中。

Ritter山是High Sierra中部群山之王,正如北部的Shasta和南部的Whitney。据我所知,该峰从未被登上过。数个夏天下来我应经把附近的荒野探索清楚,然而我目前的研究却还没有足以把我吸引到这山顶上去。该山峰海拔13,300英尺,四周由陡峭的冰川和崎岖的深壑拱卫,俨然一副不可征服之势。然而如此之艰难恰能让登山者兴奋。

次晨,艺术家们兴冲冲地去工作了,我也兴冲冲地出发了。以前的经历表明尽管在金黄色的阳光之下,猛烈的风暴可能正在悄悄发芽。因此在告别之前我告诫艺术家们,假如我十天后没法按时出现,无需惊慌。在暴风之中最好燃起大火,并尽量待在遮挡物下面。决不能惊慌并在风雪之中盲目返回优胜美地。

我的计划如下:为了爬上峡谷的岩壁,首先越到山脉的东侧,然后往南走到山峰北面的一个小突起;如果直接往南走,越过这片山脉无数的山峰,尽管有趣而富有挑战,会花掉太多的时间,并且在这个时节攀登会相当困难和危险。

第一天的跋涉纯粹就是享受,沉醉在登山之中,跨过古老冰川的走廊,沿着快乐的溪流,学习小树林中鸟与旱獭们的习性。走了一里有余,我来到了一个小瀑布前,它沿着岩壁下崎岖的峡谷奔涌而下,大约100英尺高,最后汇入Tuolumne河中。我有幸跟它的源头碰面,因它恰好在我前进路线中。这是多么幸运!设想瀑布所唱之歌,还有跟大山们诉说其欢乐的热情!我沿着瀑布的岸边前进,一路聆听它的音乐,时不时被彩虹色的水花溅到。我越爬越高,从未见过的美开始涌入眼帘:色彩斑驳的草甸;充满着晚绽的花朵的花园;稀有形状的山峰;到处可见的湖泊,泛着银光;偶尔瞥见,中部茂密的森林和西部远方土黄色的低地。远方,我看见了Mono沙漠,在浓重的紫色光中如梦境般静躺。这是由于被冰磨光后的花岗岩在太阳光下中显示出强烈的炫光所致。这里瀑布分为两路,在炽烈的热情中咆哮着,一路往东,消失在大平原上的火山沙和干燥的天空中;另一路往西,流入加州的大峡谷中,继而穿过旧金山湾和金门进入大海。

接近山顶,我越过了一万英尺的海拔线,继续南行穿过一组无情的山峰 - 它们向北西挺立,拱卫着Ritter峰。我摸索着前进,凭直觉处理着碰到的困难。突然一道极宽的峡谷切断了我的道路。我沿着它令人眩晕的纵壁摸索,总算找到了一块缓坡,沿着缓坡我得以下到谷底。我在另一边找到了能攀爬的区域,谨慎地往上爬。峡谷间交错着许多巨大的突起,表面是平的。这些突起在山肩上突兀地伸出来,直插到温暖的沙漠之中。它们被古老的冰川所标记和装饰,这些古老冰川如一阵冰风横扫过这片区域,被它们磨平的表面仍然到处可见 - 这些表面反射的阳光,几和冰雪的反射一样耀眼。

造物主的冰磨转的很慢,但经过的时间长得足以在加州磨出足够多肥沃的土壤滋养着丰富的生灵;大部分生长的谷物被带到了低地,使得高原地区相对的贫瘠和荒凉;后冰川时代以来造物主没在这片区域布置上足够的食物 - 除了几种最为坚强的植物,诸如苔藓和荞麦之类的。有意思的是,这植物的稀缺性并非与气候相关,而是由于土壤的贫瘠;时不时地,在一些冰碛块堆积的岩洞里(其相对地面下沉),我发现了30-40英尺高的云杉和松树,周围还有柳树和越桔丛,甚至在更外围的地方还有茂密的草丛,间杂着羽扇豆,飞燕草和爱炫耀的耧斗菜,这都说明了这一带的气候并不算特别恶劣。只要是有小溪和池塘,周边土壤上都会点缀着小小的花园;尽管远看着并不明显,对于有心的观察者来说却是一个惊喜。小片的草叶间,鸟儿群居。它们远离人世,没有对恶意的恐惧,一见到陌生人就好奇地一拥而上,几乎可以让它们被手捏住。在这既荒凉有美丽的区域中我度过了远足的第一天,每景每声都如此启迪人心,让精神脱离肉体的束缚,去远方遨游,同时滋养着,发展着它的人格。

庄严而寂静的夜晚到来。雪原上铺满了长,蓝而尖的阴影。同时,一束玫瑰红的光逐渐染红了每个山顶,淹没了冰川还有上面陡峭的岩石。这就是晚霞;在上帝所给予的人类的馈赠中,这是最令人深刻的。被这圣光所触碰的那一刹那,山脉似乎被一种神性点化,像虔诚的朝圣者一样肃穆地站立着。晚霞即将消去的时候,两朵深红的云彩掠过顶峰,像两片燃烧的翅膀,让整个崇高的景色更加令人印象深刻。随后,夜幕降临,群星闪烁。

Ritter峰仍在数英里之外,但这晚我已不能再前进。在冰川盆地的边缘我找到了一个好的露营地,海拔大约一万一千英尺。盆地的底部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湖,我从中取了一些水用来做茶,附近被风暴撕碎的灌木丛提供了充足的木材。阴暗的山峰连绵,似乎都被劈砍过,裂成碎片,环绕着一半的地平线,在黄昏中表现着野蛮的一面。湖的另一边,瀑布在庄严地吟诵;瀑布,湖泊和冰川,一样的了无生气;在岩缝中挣扎生存的松树,被暴风雪所矮化,剪枝 - 你甚至能从树顶走过去;此情此景算是我见过最荒凉的景色了。好在,即便是最黑暗的山的经文,也被爱的段落所照亮,当一人独处的时候,这些段落总会被人发现。

我在松木丛的一角造了一张床,枝干在上方相互挤压,折叠,像个房顶,并向两边弯曲下去。这是高山上所能提供的最好的卧室 - 像松树窝一样舒适,透气,到处都是果香,还有风笛演奏着入眠的曲子。我没想着会有同伴,但是,在低矮的“门”的另一边,有五六只鸟在穂间筑巢。入夜后,晚风吹起,开始是习习微风,到午夜加强为一阵大风;我用叶子覆盖的“房顶”剧烈的摇动着,带着上方岩石的声响。瀑布的声响也加进来,一阵庄严的轰鸣声,随着也越来越深,声响也随之增大 - 对此情此景而言却是合适不过的配声。由于温度太低而我没有毯子,我不得不多次爬到火堆旁。见到晨星时,我的内心一阵喜悦。

荒漠里黎明时干燥的轻风令人愉悦。一切都在鼓舞着今天的远足,预示着成功。万里无云,风中没有风暴的预兆。早餐面包和茶水很快做好。照惯例,我在腰带上帮了一块又硬又耐吃的面包壳,以防我要在山顶过夜。把剩下的部分从狼和山鼠的视线中藏好之后,我带着希望出发。

太阳对群山的欢迎是多么的美妙!享受这点美妙就使得千倍以上远足所带来的痛苦都显得值得。最高的山峰在一片阴影的海洋中似一座燃烧的小岛。之后较低的山峰和山脊上也照满了晨光。长长的光枪穿过许多山隘和关口,厚厚地沉积在冰冻的草甸上。Ritter峰雄伟的姿态已经完全显露,翻过圆石和通过行人道,我急急地往前推进。我的鞋子上卯了铁,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一会儿跳到杜鹃花丛中,一会儿踏在湖边的草丛上。在这里,所谓的“荒芜之地”,我碰到了锦绦花,在被风雨削平的岩石边上生长着。尽管她盛放的时节已经过去,她们在常绿的根茎上仍保留快乐的回忆,依然美丽得让一个过往的生灵激动不已。冬季夏季,你仍能听到她的声音,从紫色的钟苞中发出的低低的,甜美的旋律。山脉中没有其他的福音更能比锦绦花诉说对大地之母的爱。她的生长,便完成了对荒凉之地的救赎。该地的岩石和冰川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便回报以甘美的源泉。一切都如此温暖醒人。冰冻的小溪开始流淌,旱獭从乱石堆中的巢里爬出来,黑头灰脸的麻雀在乱蹦寻找着早餐。从岭上看去,湖泊波光粼粼,闪烁着金黄 - 就如小片矮松林那样的金黄。岩石似乎对骤然上升的气温很敏感,岩晶和雪晶瑟瑟发抖。我带着极愉悦的心情前行,似乎一刻也不感到疲惫,我的四肢就像会自己动似的,体内的每一种感觉器官向正在被解冻的花,一齐投入到这新一天的和谐中去。

一路上,除了在峡谷下面的时候,远方的景色对我可见,广阔无垠。左边是Mono的紫色平原,如梦似幻且温暖地静躺;右边居高临下的山峰热切地想要突破薄薄的天幕,越往上便越是崇峻。但是很快此番绝境便消失了,崎岖的山刺,冰碛,还有巨大的山脉凸起将我团团围困。所见之境便越来越像阿尔卑斯山脉的景色,然却感受不到一丝刺骨的寒冷;可能是由于踏进重山便像是回到了家乡。我们总是在这些河流发源的荒野中从最奇怪的物体中发现一些似乎令人眼熟的东西,进而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在冰湖的南岸,我碰到了一大片质地坚硬且细如粉末的新雪。沿着雪疾走,我设法找出这雪的源头,我知道这会带着我越过它所依靠的岩石凸起并最终到达Ritter主峰的底部。雪的表面有各种椭圆形的空洞,上面是岩石和松针铺成的表面,他们表面的雪由于吸收了太阳辐射的热量,最终溶解。这些岩石表面是不错的落脚点,但是随着地面越来越陡,这些空洞也变得越来越浅和越来越少。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已经进入险境,似乎下一刻就要被突发的雪崩一并冲走。我坚持着,用上我的四肢来爬行,拖着我背上最平滑的部分,和我平时在光滑的花岗岩上爬行一样;然而,滑倒了几次之后,我被迫往回路走,最后来到冰湖的西岸。然后往上走到Rush Creek和San Joaquin北部支流的分流点。

来到两座河流的分流点之后,眼前是一片绝美的荒野景色 - 即便算上我所有的登山经历,这景色依然令我激动不已。正前方,Ritter主峰那高大的姿态若隐若现,从其正面一袭冰川俯冲而下,几乎直到我的脚边,随后陡向西转,将它的冰流倒入一座深蓝色的湖泊之中;湖泊的岸边有晶莹的雪覆盖;巨大下行的冰川把图景分成两部分。我只能看到一座雄伟的山峰,一片冰川,一座湖。整片景色是整齐划一的蓝色调岩石,冰块和水,看不到一片树叶或一丝生命的迹象。全神贯注地,我开始有意识地仔细考察山脉的缺口,峡谷,还有被暴风雪磨平的山柱,目的是为了找到攀爬的道路。冰川的正面看起来像是巨大的峭壁,接近顶部的时候稍缓,表面有密集的柱状突起,像是鬃毛一样。巨大的岩块覆满了地衣,到处都是,在山峰之上露出尖尖的角。阴影里,岩块之间填满了结霜的沟壑与凹槽 - 自太古以来便存在的凹槽。其左和其右,是巨大的,摇摇欲坠的支撑,对于想要攀登其上的登山者来说相当无望。冰川的源头处延伸出几根手指头大小分支,但是它们都太过陡峭而且延伸长度不够,尤其我并没有携带斧子用以凿出登山的道路;无数岩石和冰雪之下的沟壑看起来令人绝望地陡峭,除此以外还有绝壁横亘。这一切,在阴沉的岩石颜色渲染之下,显得更加可畏。

我犹豫着从分流点上下来,我选了一条并无太多沟壑的道路从冰川中出来。此时已经没有了炫耀着其勇气的颜色的草甸,也没有了欢唱着舒缓之音的灰头麻雀。唯一能听到的是沿冰川裂缝汩汩流淌的小溪,还有偶尔从山间坠落的岩石 - 落石的回响穿透了山谷中冰凉的空气。

从这一侧我不太有希望能登上Ritter的顶峰,然而,似乎是被命运驱使一般,我强迫着往冰川方向前进。我在对抗着自己的内心 - 这个登山季已经太迟,就算我能成功登顶,我可能会被风雪困在山中,随着夜幕降临,还有这些悬崖和裂缝,我怎么可能安然逃脱?不,我一定要等到下个登山季再来。现在我应该尽可能靠近山峰,仔细地审视它,爬上它的侧翼,看我能从它身上了解到多少历史,随时准备好在暴风雪来临之前逃跑。然而,如果根本不尝试,我们怎么知道自己体内有多少不可控的成分?我急急地穿过冰川和湍流,爬到危险的高度,随我的判断力不断地发出警告。

我成功地在冰川最东面的一个悬崖边上落脚,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窄窄的由于雪崩造成的凹槽的入口。我沿着这个凹槽向上攀登,想着能爬多高就爬多高,如果最后能看到一些高处的美景那么也值了。这条凹槽的攀登路线相对于山体的表面是倾斜的;此外,构成山体的变质岩被解理,随后被天气逐渐磨平成凸块,在凹槽里形成不规则的步阶,为登山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因此我爬进了一堆石柱和石块的丛林之中,它们相互交错形成迷幻的组合,很多岩石表面覆盖着薄冰,我不得不将冰面锤掉才能继续攀登。随着攀登的高度越高,周围的情形变得越加危险,然而,跨过了几个危险点之后,我不再敢想怎么往下走 - 因为往下的路相当陡峭 - 因此我只顾着专心想怎么往上爬,并且似乎感觉到将来我会遭遇到更糟糕的事情。这并非是说我向恐惧屈服,而是以往我那清晰而真实的直觉,到了这里似乎变得浑浊,并会让我走错一步。在到达12,800英尺之后,我发现再往上,雪崩造成的凹槽便不再倾斜,而是成垂直地往上,我无法往这个方向再继续前进。这垂直的峭壁大约40-50英尺高,其间有凸起和裂缝使它的表面变得崎岖,但是由于这些凸起的幅度,作为落脚点太不安全,我尽力不从岩壁的两边,而是正中间前进。尽管中间并没有那么陡,其表面又要比两边平滑许多。到此时,我清楚地明白只能前进,因为来时的危险已经足以说明往回走要比往前走危险的多。经过多次仔细的观察,我开始攀登岩壁;极其谨慎地选择落脚点。大概在半途中,我突然动弹不得 - 四肢伸展开,挂在岩石的表面,不能把手脚往上下移动。此时我失败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 - 接下来只有坠落一途。可能会有那么一瞬的迷茫,然后就是沿着悬崖滚到冰川下方。

当我面对这这终极危机,我感到了自从踏足山间以来第一次的精神紧绷,我的大脑似乎被燥热的烟雾笼罩。但这可厌的阴暗只持续了一小会,因为对生命的渴望开始熊熊燃烧,大脑开始被超自然的清醒所充满。那一瞬间,我被一种新的感觉所占据。这“另一个我”,“往生的体验”,“直觉”,“守护天使” - 怎么说都好,来掌控了这幅躯体。那之后我颤抖的肌肉变得紧绷,每个岩石表面的裂开和缝隙变得毫发毕现,我的四肢以正向的,精准的方式移动 - 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就算是这时我长了翅膀向上升,也不见得要比我这时的自救更加完美。

越过了这段记忆深刻的峭壁,山体的这一面仍然显得支离破碎。这面是深壑和沟槽组成的迷宫,随处都可见到突出的峭壁,成堆的圆石似乎随时都要落下。然而刚才突然涌入的一阵能量似乎永远也不会消退,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条通道,然后很快地落脚在顶峰之上,沐浴在圣光之中。

环绕顶峰的景色,多么壮丽!高山巨壑,多得无以计数;冰川草甸,河流湖泊,一并笼罩在广阔无垠的蓝色天幕之下。然而,由于刚从那可怕的山的阴影脱身不久,照在身上的暖阳便是那一刻我所能感觉到的全部。

沿着连绵的山脉向南望去,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连尖而细的山峰,每座从山脉上凸起至少一千英尺;下面沉积着一连串短的冰川;山峰们惊人的造型,从冰川上伸出的尖刺使它们看上去狂野而富有视觉冲击力。这被我们称作“尖塔群”(The Minarets)。在那之外,还能看到无穷无尽连绵的山脉,仿佛一片山的旷野;它们中的许多戴着雪的王冠,一山连着一山,越往南去便越高,直至跃到最高点,便是Kern河附近的Mount Whitney,以14700英尺的高度屹立于之。

往西望去,山脉的侧翼从顶峰缓缓退下。随着有节奏的起伏,灰色的花岗岩的地面仿佛在起着波浪,期间点缀着湖泊和草甸,随着坡度继续下降,还有着陡然下沉的巨大峡谷。在这片灰色区域之下,生长着暗黑色的森林区域,偶尔被山脊切开;在那之外还有着一片黄色的雾蒙蒙的带状区域,那是San Joaquin的广袤平原,一直延伸到海岸边上的蓝色山脚之下。

往北,前景是雄伟的Sierra Crown,往左几度是Cathedral Peak,这里是鬼斧神工的展览厅;往右,是灰色高大的Mammoth Mountain。除此之外,还有Mount Ord, Gibbs, Dana, Conness, Tower Peak, Castle Peak, Silver Mountain,以及一众同侪,尽管叫不出名字,一同展示着这绝美的景色。

东面,这片区域似乎是一片荒漠,然而笼罩在美丽的光线之中。Mono山下炎热的火山盆地,连着一座干枯的湖泊,横亘14英里宽。Owen峡谷连着其头部的火成高地,高地上面布满了坑洞;还有雄奇的Inyo山脉,其高度几可与Sierra山脉媲美。这些景色如同地图一般在你的眼底展开,在那之外甚至还有无穷连绵的山脉,相互重叠着,互相追赶着,一并消失在泛着余光的地平线之上。

Ritter山峰往下不到三千英尺的地方,可见San Joaquin和Owen Rivers的支流,带着从冰川上蹭下的冰和雪向前奔流。稍稍向北,便能看见Tuolumne和Merced河流最高的支流。因此加州最主要的四条河流几乎都在此四五英里的范围之内。

湖泊在各个地方泛着波光,有圆的,椭圆的,方形的,静若镜子一般;其他的则是细长而弯曲,成一片银色的区域靠着高山,其中最高的一座仅反射着岩石,冰雪还有天空。但是,不管是湖泊,还是冰川,还是偶尔可见的棕色的草甸和湿地,都难以像群山一样,留给观察者一种旷野的力量感。我的眼球显然正在感受享用着其所有的自由度,在天地间极大地尺度之间漫游,时不时地又回到了河流的发源地。也许这里有着一个特别令人兴奋的特点,有的山峰像巨大的城堡,带着炮塔和城垛,有的像哥特式教堂,其尖塔数甚至比米兰的教堂还甚。当然,首次踏上这个一览无余的俯瞰点的时候,没有经验的观察者会在一瞬间无法理解这宏大,多样的景色,以及无数的山峰,连绵着延伸到视线之外;只有仔细地,带着耐心和热爱,一个一个地观察过之后,他才能理解到这当中深邃的和谐。然后,视线穿过荒野平原,迅速落在统领这篇景色的主要角色 - 群山。即便是最复杂的山峰群相互和谐地呈现,宛若一幅艺术作品 - 巨型古老的冰冻河流平衡了山脉的画面比。还有峡谷,有的几乎一英里深,在高山之间像迷宫一样蜿蜒;尽管第一眼看上去画面似乎混乱而失控,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直观的混乱是其内在逻辑顺序的外在体现。名为“自然”的诗人在岩石的表面雕刻,因而造出了她最简单,而最铿锵有力的冰川奇景。

要是有机会站在这儿观察冰河时期的景色,我们也不会对格陵兰岛上覆盖整片大陆的冰原感兴趣。一望无际的冰川填满了每一个山沟和峡谷,只有尖尖的山峰突出来,像是波涛汹涌的冰海之上露出的小小岛屿 - 恰是这些“岛屿”提示了这片景色之下的真正样貌。站在这天地之间,深沉而忧郁的寂静笼罩,似乎一切都失去活动,仿佛创世的工作已经最终完成。但是在这静止圈的外部,我们知道不停息的运动和变化还在继续。恒久而无名地,积雪从远山上崩塌。湖泊敲击着岸边的花岗岩,并逐渐将其磨蚀掉。每一条奔涌的小溪还有年轻的河流,奏着愉快的声响,将巨山的一部分带入平原。这便是山谷之间所有生命的根本,比这更基础的是自然之力永恒的涌动。冰化为水,湖泊干涸成草原,高山夷为平地。我们因此而沉思自然创造这些景观所用的手法,并研究自然在岩石上刻下的印记,试图重建 - 不管多么不精确 - 远古时期的景色。我们同时意识到,眼前所见的得以存在,是因为它们继承了前冰河时期一切;因而同样它们也在在消失 - 在将来,还未新生的事物终将取代这里的所有。

学习了这些自然传授的知识,领略了景色之后,我不得不记起太阳已经西斜,我必须找到一条下山的道路,这条道路必须经过树林以提供生火的木材 - 由于我甚至连一件大衣都没带上。我首先往西边看去,希望能找到条道路连接到北边的冰川,之后再穿过其突出的地带,或是穿过它流入的冰湖,这就能到达我早上来时的道路。这条道路足够直接,因此假如真的可行,当晚之内绝对可以到达之前的营地。因此我往东面爬下,同时沿着南面的山坡斜斜地下降。这面的下降通道没有来时那么艰难,冰川的源头很快便进入视线。我决定跟着冰川尽可能地往前走,希望能沿此到达山峰的东面,从那儿我就可以穿过横跨在其中的峡谷和山沟抵达营地。

在冰川的源头,倾斜的角度不是很大。随着太阳融化了细雪,我迅速而安全地往前移动,奔跑着,滑动着,并随时注意着冰隙 - 冰块被深蓝色的裂缝所分开。想要安全地穿过充满冰隙的的部分看似不可能,我尽力地往山肩上走以避免踏上那片区域。然而这段山坡戛然而止,变成垂直坠落的深渊。我被迫往冰原上走。幸运的是,天气足够的温暖,地上的冰晶变得松软,以至于可以在雪上凿出空洞,使得往前走的道路变得容易。穿过冰川,越过左侧的冰碛平原,仅是一段轻松的行走。这说明了如果登山者配备有可以凿出道路的冰斧,从山这一面的冰川往上攀爬是相对容易的。

冰川的下沿成美妙的波浪状,最终沉积在冰层上。沉积冰层能显示每年的降雪量,也能显示由于被气候在断面侵蚀还有多次降雪 - 降雪之后可能会接着降雨,冰雹,冰面融化和重新结冰 - 而造成的不规则形状。小溪流在冰的表面上流动涡旋,融化冰面造成一种油画般,平滑的外观。小溪在冰成的水道中,快速而易变的身影和承托其上的坚硬,不见流动的冰川形成鲜明的对比。

随着夜晚临近,我抵达了山峰东面的底部,我的营地还在北面数英里处。尽管如此,我的胜利已经确认。接下来的挑战不过是比拼耐力和寻常的登山。今晚的日落比昨天的还要更美。Mono山附近的景色看起来被温暖的紫色光染得饱和。山峰在阴影之中,然山隘和关口处流出一团活动的太阳之火,安抚着那黑色的尖角;而头上小小的被照得通红的云彩则像是光的天使。

夜幕降临,我的道路沿着峡谷和山峰,与天空相对。所有的兴奋随着光而消逝,我开始变得有些厌倦。幸而湖那边传来了瀑布愉悦的声响,满天繁星也倒映在湖面上。借着它们的鼓舞,我找到了之前在矮松丛中撘成的小窝,并享受了只有疲惫的登山者才能体会的休息。躺了一会,我生起了一团火,到湖边去洗了洗头,并取水烧了一杯茶。面包和茶带来了复苏,相当于过度的快乐和行走所带来的筋疲力竭。之后我爬到松针造的床上入睡。晚风依然寒冷,火烧的不是很旺,然而我却睡得非常安稳。当我醒来的时候,群星早已西移。

在晨光之中解冻,休息之后,我信步向家 - 指的是Tuolumne的营地。前方是一群山峰,其间是Rush Creek北部支流的发源地。我在这儿发现了一群美丽的冰川湖泊。接近傍晚,我穿过了分割Mono水系和Tuolumne水系的分界点,进入了构成Tuolumne瀑布的融雪的冰川盆地。沿着小溪我走过了许多小峡谷,草甸和沼泽,最后在黄昏的时候到达Tuolumne干流。

艺术家们一遍又一遍地发出欢呼声。他们的营火已经可见,半个小时之后我已经跟他们并肩而坐。他们非常乐于见到我返回。尽管我才离去三天,虽然天气仍然良好,他们已经开始讨论我会回来的可能性,并试图决定是否应该等上更长的时间,还是应该开始向低地返程。显然他们的顾虑已经消除。他们打包好他们珍贵的绘画作品,第二天早晨便一起往回程走去,两天之内我们便经Indian Canyon北部到达了优胜美地峡谷。